中国火箭军

2011年2月的一天，清晨六点多，就当许多人还赖在暖和的被窝里时，湖北孝感车站街的肖崇阳就已经起床了，就着开水和腌萝卜，吃下一碗电饭煲里昨夜的剩饭，骑上三轮车，载着四个煤气罐向煤气站赶去。

骑上二十多公里，扛着煤气罐走到八楼，只为一个客户，这对老肖来说是家常便饭了。送一罐煤气赚10元钱，运气好的时候，一天能赚70块钱。午餐就在街上买人家上午卖剩下的馒头包子，晚饭则是一大锅米饭，配上街边小摊买来的最便宜的素菜。

在厨房的挂钩上，分明悬吊着一块腊肉，路过的邻居嘲笑老肖莫不是在“望梅止渴”？老肖呵呵一笑：“等我女儿晶晶放假回来一块吃！”

这年的老肖62岁却丧偶十年了，他口中的“女儿晶晶”正在外地读博，可街坊们已经都知道了“晶晶”根本不是他的女儿......

肖崇阳是个农村汉子，早年入伍参军，退伍后分到棉纺厂成了工人。他在媒人撮合下，与妻子祁春兰喜结连理。然而，祁春兰体弱多病，始终无法生育，没有自己的孩子，成为了夫妻俩的一一块心病。

“我一下班就看见春兰抱着她，我还以为哪个邻居家的娃娃，后来说是捡来的。”回忆起当初看见女儿的第一眼，肖崇阳满脸写满了慈爱，眼角有些湿润。

原来那是1987年的腊月二十四，正是过小年的时候，一个可爱的女婴降生在了孝感某医院里。令人诧异的是，趁着医生护士不注意，产妇的家人连带着产妇自己，一夜之间从医院消失了，当护士赶来的时候，病床上只剩下嗷嗷待哺高声哭泣的女婴。

医院的护士轮流照顾了两周，始终没能等来女婴的家人，打算把她送到福利院去。恰在这个时候，身体不适来就医的祁春兰，看到了这个可爱的孩子，在街道人员的陪同下，征得院领导的同意，祁春兰将婴儿抱回了家。

回去的路上到处白茫茫一片，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，祁春兰就为女儿起名“肖晶晶”。肖崇阳一开始更希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，但望着多病的妻子开心地逗弄婴孩，这个钢铁般的汉子一下子心软了：“我看了也喜欢，挺好的，她就是我和春兰的孩子了！”

养孩子的都知道，这种生物堪称“四脚吞金兽”，养起来既劳心伤神，又耗资无算。祁春兰长期患病，基本失业在家，如今除了看病治疗的费用，家里又多了一张喝奶粉的嘴，肖崇阳肩膀上的担子格外沉重。

周围的邻居一点点富裕起来，而肖崇阳家的经济状况却始终没有好转。用他的话来说：“我撑住不后退就烧高香了，谁不想发财呀！”肖晶晶上小学以后，棉纺厂的效益越来越差，大批工人下岗分流，肖崇阳也只能自谋生路。因为身无长技，只有一把子力气，他买了一辆板车，到处给人拉活。

肖崇阳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，有一次祁春兰身体不舒服，让他去接女儿放学。他干完活来不及收拾，一身臭汗破衣，拉着板车直接去了女儿校门口等着。朴实的汉子只觉得小朋友们有说有笑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女儿却“哇”地一声哭了起来，不肯解下书包，头也不回地跑了。

肖崇阳拉着板车在后面跟着，快到加了女儿才停下了等他，说刚才是同学们在嘲笑她“肖晶晶爸爸是拉板车的！”肖崇阳这才意识到，女儿伤自尊了。

“都说劳动最光荣，但人就是这样子的，你要面子，我也想要面子，小朋友她也有自尊心。”想着几十年来到处打零工，肖崇阳有些不好意思：“是我没有本事，那时候应该躲着她同学一点。”

老师教育我们，不能嘲笑家里穷的孩子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。可是对于小朋友来说，他们童言无忌，很少有人那么小的年纪就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，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嘲笑可能给人带来伤害。

在学校被嘲笑以后，肖晶晶情绪低沉了好长日子，是母亲祁春兰努力开导她，告诉她自立自强的道理。不过，从那之后，祁春兰再也不让丈夫肖崇阳去接女儿了，除非下班回家洗过澡换上一身体面干净的衣服再去。

后来，肖崇阳淘汰了木板车，换了一辆三轮车，开始固定给附近的煤气站客户送气上门，这个工作从1995年一直干到了2011年，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重体力劳动，让肖崇阳比同龄人看着更显老迈。

在每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，父母所扮演的角色不同，但论重要性都是不可或缺的。父爱像高山，母爱像大海，肖晶晶从没觉得自己不幸福。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，一些流言蜚语终究还是进了她的耳朵。

有一些邻居是肖崇阳夫妇抱养肖晶晶之事的知情者，他们当着肖家人的面儿不敢乱说话，但背地里就不一定了。许多街坊邻居的孩子，甚至是同学，如果和肖晶晶吵架了，就会大骂她是野孩子，声称肖晶晶是“被丢掉不要的货”又被“肖老头”捡回家。

这种时候，肖崇阳除了愤怒自责，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安慰女儿。唯有母亲祁春兰善解人意，把这一根根扎进女儿肖晶晶心底的尖刺，轻柔地拔出来，再小心地抚慰。

这本是一个三口之家共同为美好生活努力奋斗的故事，但2001年，这个幸福的家崩塌了。

2001年的5月，祁春兰因为长期的病痛折磨，最终撒手人寰。病逝前夕，祁春兰自觉命不久矣，将还在上中学的女儿喊到跟前，把夫妻俩本打算隐瞒一辈子的秘密和盘托出。

没想到，得知自己真的是养父母抱来的弃婴，肖晶晶的情绪并没有多么崩溃，反而平静得出奇。对这位坚强的姑娘来说，十几年来关于自己是个“野孩子”传闻甚嚣尘上，如影随形，如果自己真的是亲生的，必然不会有这种言之凿凿的流言。母亲证实了这个传闻，肖晶晶没有哭。但母亲说道：“爸爸妈妈让你吃了很多苦头，是我们对不起你，你要努力读书，将来有出息了，就可以找到亲爹妈了。”

这番话却叫肖晶晶心头一紧，泪水盈眶再也止不住，她一把抱住母亲祁春兰，她只认这里的爸爸妈妈，才不要去找什么亲生爹妈！

当时距离中考只剩下两个月冲刺时间了，肖晶晶只请了三天事假，送母亲最后一程。后来班主任动情地回忆说：“中考高考，最怕的就是家里面的重大变故。我以前教过一个成绩非常好的男孩子，就是考试之前爷爷去世了，他发挥失常最后只能去了民办中学。晶晶的心理就很强大，她后来中考成绩还是全班第一名，进了我们这里最好的孝感一中。”

上高中以后，肖晶晶只有周末才回家，和父亲肖崇阳在一块生活的时间少了很多。自妻子祁春兰去世以后，肖崇阳努力生活的唯一动力，就是这个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女儿了。

方圆几十里的人们，都知道车站街有个送煤气罐的独居男人，他虽然很穷很穷，但有个特别出息的女儿，从小学到高中，总考第一。2005年高考，肖晶晶高分考入华中农业大学，四年后又被学校保送为研究生。一般的女孩子到这儿就非常厉害了，但肖晶晶要坚持走下去，她继续攻读本校的博士学位，成为了一个有名的“别人家的孩子”。

肖崇阳的工作虽然不起眼，甚至有些脏有些累，但是只要一提起女儿，他不管多么辛苦，脸上都能洋溢着自豪的笑容。那些嘲笑者，比他年轻、比他帅气、比他有钱，但他们就是没有一个博士女儿！

“春兰走得太早了，太可惜。你看这毛衣毛裤，都是她走之前给我织的。”肖崇阳向记者展示着两套花色精美的毛衣毛裤，一度哽咽。妻子去世后，也有人帮忙说媒，希望肖崇阳续弦。但几次相亲之后，不是肖崇阳觉得对方携家带口不像是踏实过日子的，就是肖崇阳很满意，但对方瞧不上他家的条件。

“就算最后互相都看得上，她会不会对我女儿好，谁也不能保证。女儿都这么大了，我也这么老了，不好意思再想结婚的事情了。”

想到女儿晶晶的感受，加之自己的心底一直深爱着亡妻祁春兰，肖崇阳最终打消了再婚的念头。女儿肖晶晶到武汉上大学后，肖崇阳与她聚少离多。肖晶晶勤工俭学，每年只有寒暑假才回家短住几天。肖崇阳清楚地记得，自己有三次实在是太想念女儿，偷偷买了硬座票赶到武汉见女儿。女儿小学时的事儿肖崇阳还记得呢，只打电话喊女儿出来匆匆见一面，塞给她几百元生活费就离开了。

肖晶晶成为“励志典型”以后，在老家一带名气很大。那时候女博士本就稀罕，更何况是一个送煤气的大叔把抱养来的弃婴培养成博士的！在周围人的口耳相传中，肖晶晶并不知道，有一对神秘夫妇正在四处打听关于她的消息。

2011年的一天，肖崇阳下班正往家里骑，就看见一个邻居指着他喊了一声：“你看，老肖回来了！”

肖崇阳循声望去，只见那位邻居的身旁，还站着一对穿着打扮挺时髦的两个中年人，一男一女，像是两口子。女的倒是比男的热情，还没等肖崇阳的三轮车停下，就抢先一步上前，热情地喊他“肖大哥”。

平白无故多了个大妹子，肖崇阳满脑袋问号，还以为对方是自己哪个很少走动的远房亲戚。没成想，对方自我介绍，女的姓魏，男的姓张，自己根本不认识。这对夫妇的热情，来得快去得也快，他们探着脑袋，往肖崇阳的家里看，眼珠滴溜乱转，似乎在寻觅些什么。自己一个穷人家，还能有宝贝不成？这两口子也太奇怪了！

看见肖崇阳一脸蒙圈，“热心”的邻居赶紧帮忙解释——“找晶晶的！”

肖崇阳怔住了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。“肖大哥，晶晶可能是我们两个的女儿，你能不能让我们见她一面？”果然，这两个人还真就是冲着自己的“宝贝”来的。

当时肖晶晶还在外地读书，根本不在家里，肖崇阳也不好把人家给轰走，鬼使神差般地请他们俩进屋，还烧了一壶热茶。

据这位姓魏的大妹子说，当年她们两口子结婚，第一胎就是女儿。他们老张家重男轻女，如果第二胎还生不出儿子来，就不让她过门。结果好巧不巧，偏偏第二胎又是生的女儿，万般无奈之下，只好在产后的第三天就悄悄出院，把孩子丢给医院从此人间蒸发。

好在第三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，总算是奉子成婚，顺利领证结婚过门了。这些年来，一儿一女都长大成人了，夫妻俩也年逾半百了，突然非常愧疚当年没能留下那个女儿。他们四处打听了很多年，听说肖崇阳的养女肖晶晶，正是从她当年住院的医院领养的，而且时间非常契合，所以夫妻俩高度怀疑，肖晶晶其实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！

夫妻俩你一言我一句，听得肖崇阳脑子都要宕机了。他根本想不到，有朝一日会有人找上门来，要把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再要回去，非说自己才是女儿晶晶的亲爹妈！

这一次的会面有些尴尬，肖崇阳对这两口子的说法不置可否。女儿肖晶晶是我从小培养到大，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？最后还是几个街坊帮忙打圆场，帮老肖把这对夫妇打发走了。

没想到，假期的时候，肖晶晶放假回来，这对夫妇再度上门了。当着这么多街坊和肖崇阳、肖晶晶的面儿，这对夫妇也知道，空口无凭得拿出证据来。于是请求肖晶晶，随他们去专业的医学鉴定机构，鉴定是否有亲缘关系。

肖崇阳知道，不弄清楚这对夫妇是不会罢休了，最终还是劝说女儿，和他们去做了亲子鉴定。等待出结果的日子里，肖崇阳工作也不踏实，总是担心万一。万一女儿真的是这对夫妇亲生的，那自己在这世上不就只剩孤单一人了吗！

怕什么来什么，鉴定报告出炉了，结果显示，肖晶晶的确是夫妻俩的亲生女儿！拿到结果的两口子，飞也似地带着报告冲到肖崇阳家里，激动地就要与肖晶晶当场认亲。

肖崇阳父女俩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个结果，面对欣喜若狂的两口子，肖崇阳的脸色难看极了。而魏大妹子和张大哥则不顾肖晶晶的冷漠，热情地牵着肖晶晶的手，就要与她相认。肖晶晶把手抽离，坐到一旁一言不发。

上一次被街坊四邻哄走，这对夫妇理解成了他们在帮老肖“要价”，考虑到老肖这些年确实也不容易，两口子这次也是有备而来。魏大姐从提包里拿出一张支票，拍在桌案上，那上的数字清楚明白地显示，足足50万。

“肖大哥，感谢您这么多年，把我们女儿晶晶拉扯大。这点钱，是我们夫妻俩的一点心意，希望你收下。”

“大哥，你一定要收！晶晶跟我们走了，这就算你退休养老钱，好嘛？”

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的，似乎鉴定报告在手，肖晶晶就已经是他们的女儿，只等肖崇阳收下这50万的支票，他就和肖晶晶再无瓜葛。作为一个长年打零工的花甲老人，肖崇阳哪有多少退休金呢？50万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。可是肖崇阳呆坐着，始终没有表态。

“肖大哥，你就照实了说吧，你开个价，多少钱可以补偿你？为这个女儿我们出得起的，一定给你！”魏大妹子看着肖崇阳无动于衷，以为他嫌钱少，立刻着急起来。

“谁是你们的女儿？你们俩把我丢掉的时候，想过会有今天吗？”一直沉默不语的肖晶晶，被彻底激怒了。她无法容忍，有人妄想用几个臭钱就买断她和肖崇阳的父女亲情。生而不养，还有什么颜面主动相认呢？暴怒的肖晶晶起身就要推赶他们离开，就差把桌子掀翻了。

就这样，一场亲人相认的温馨感人场面并未能如愿上演，反而让肖崇阳又喜又惊：“我丫头脾气这么大的呀！”老实木讷的他，不善于拒绝，沉默以对。但当时干坐着也无济于事，如果不是女儿肖晶晶的突然暴起，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虽然方式不太礼貌，但肖崇阳却有了一种特别欣慰的感觉。

这次以后，肖晶晶就继续回武汉读书了。她的亲生父母后来又多次上门找肖崇阳，但肖崇阳只礼貌地见了他们，给的钱分文不曾收。他们也多次给肖晶晶打去电话，但肖晶晶一听声音就挂断了。

有人认为肖晶晶知恩图报，是有情有义的女中豪杰，更加敬佩这个自强不息的小妮子了；但也有人笑她太傻，亲生父母明显要比养父肖崇阳有钱得多了，不跟着有钱的父母，而要给一个老光棍养老，会不会算账啊！

这后者就是凡事都先考虑钱的庸俗者。退一万步说，把一个弃婴培养成女博士，别说50万了，多少父母砸500万下去，连个本科生都培养不出来？假如肖晶晶没有遇到爱她的肖崇阳夫妇把她培养成女博士，那么她的亲生父母还会找上门来急着要认亲吗？到底是谁生儿不养，想要占便宜，白捡一个博士女儿呢？

肖晶晶不追究亲生父母的遗弃罪也就罢了，还想指望她撇下有养育之恩的父亲肖崇阳，扭头喊他们爸妈？简直是痴心妄想！